章节字数:3919 更新时间:15-11-03 09:30
第十六集(中)
(紧接上集)
江雅琴向单珠娈说下去:“记得我曾在一家姓李的家庭任教,教她的一个女儿。我什么也不跟东家太太说,说了也是白搭。不过,有一天,我对她的女儿脱口漏了几句话,得到的回答是:她说,做个女教师,确是艰苦,‘不消说得,她们都得遭受磨练,可是,’她斩钉截铁地说,那态度呀,教我如今一想起来,就要发笑。‘可是,这是应该的,她看不出来,不希望,也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应该有所改善,因为在这一带人的习惯,感情,偏见这种固有的套套中,这种情况是不可能获得改善的,家庭教师’。她认为,‘应该永远使她们处于一种绝缘状态中,这是江南人那种冷淡的态度和江南人的家庭礼仪要求保持那种距离的唯一手段。’
“我记得在李家小姐离开我的床边时,我叹了一口气。她听到后,忙转过身来,厉声说:‘江老师,我怕你是最充分地继承了我们的堕落的本性那种最不可救药的罪恶—骄傲的罪恶。你很骄傲,因此你也是不知感恩的人。我妈妈给了你数目可观的薪水,如果你有点儿普通的灵性的话,你就会谢天谢地,把做得累死,难于忍受的事情都熬了下来,因为这笔薪水就很足以酬劳你了。’
“亲爱的,李小姐是个十分好胜的年轻姑娘,很有才具。你知道,贵族肯定是个十分优越的阶级—从德、智、体方面来说,作为一个极端的封建思想的人,这我是知道的,我简直无法形容她对我说这些话时,那种声色俱厉的神气。不过,亲爱的,我怕她是个自私的人。我从来不想说地位比我高的人的坏话。可是,我认为她有点儿自私。”
单珠娈低下头,默默地听下去。
“我记得,”江雅琴小姐歇一歇后说下去,“李小姐另外一次的话,她说得摆足自高自大的架子。‘我们,’她说,‘我们需要有一批轻率放肆、不走正路,作了孽的父亲来播种子,好让我们收获一批女教师。做生意人出身的女儿,不管受过多么良好的教育,必然是粗鄙的,这种人不配同我们住在一起,也不配做我们的孩子心灵上和人品人的监护人。我们永远宁可安置我们自己的子孙,他们的出生和教育多少同我们一样高尚。’”
单珠娈:“李小姐一定自以为她的同胞高明,江老师,因为她认为,她那些同胞的灾祸甚至罪孽也必然是对她有用的。”
江雅琴:“亲爱的,我们不谈这些了。我最不愿意在你心里灌注任何一点不满意你自己命运的感情,灌注任何一点妒忌或者不顺从你的长辈的感受。照我看来,绝对服从有权势的人,小心翼翼地尊敬比我们强的人,对整个社会的繁荣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亲爱的,千句并一句,你最好还是不要去当家庭教师,这个职位的本份,对你的体质说来,实在太受不了。我不论对李太太,还是对李小姐,都不说一句不敬重的话。不过,一想到自己的经历,我不免觉得,如果你落到她们这些人的保护下,你准会勇敢地跟你的命运斗争一下。然后,你就会憔悴衰弱,连工作都做不成了,你就会完全垮了回家。接下来就是愁苦漫长的岁月,这种岁月只有这个病人和她的至亲好友才会觉得心痛,知道这个担子的轻重,痨病或者衰弱就会结束人生这段公案。这就是许多人的生命史。我可不希望你也有这个生命史。亲爱的,如果你高兴的话,咱们现在走一走吧。”
她俩慢慢朝前走去。
“亲爱的,”江雅琴又开口说,“年轻人,特别是一些得天独厚的—常常—往往希望—盼望把结婚作为结局,作为她们希望的目标。”她说到这里住口了。
单珠娈:“她们确实是这样,而且很自然。她们盼望同一个她们所爱的人结婚,认为这是能够等待她们的最幸福的命运。难道她们错了吗?”
“啊,天哪!”江雅琴一边叫起来,一边拍着手。接着又没话说了。
单珠娈不禁探索而急切地望着她同伴的脸,那张脸非常激动。
“亲爱的,”江雅琴念念有词,“生命是虚幻的。”
单珠娈:“可爱情不是!爱情是真的—最真实的,最持久的—是我们所知道的最甜也最苦的东西。”
江雅琴:“亲爱的,爱情是十分苦的。据说是强烈—象死一样强烈!生活中的欺诈行为大多是强烈的。至于生活的甜,那是再缥缈也没有的了。它的生命昙花一现,瞬间即逝,痛苦却永远存在。它也许会随着来世的黎明而消失。可是,它却经年累月地折磨人,直到老死。”
单珠娈:“不错,它经年累月地折磨人。不过,相爱又是另一回事。”
江雅琴:“相爱!亲爱的,爱情小说都是有害的。我希望,你没看这种小说吧?”
单珠娈:“有时候也看—只要搞得到就看。可是,那些写爱情小说的作家,从他们那种写法看来,也许一点也不懂得爱情。”
江雅琴:“他们什么也不懂,亲爱的!也不懂得什么叫婚姻。对他们在这方面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虚妄情加以苛责也不算过分。他们所写的东西跟现实不一样。他们只让你看到沼泽地那层滴绿的诱人外表,从来不忠实或者真正地暗示出下面的泥沼。”
单珠娈:“下面也不总是泥沼吧,还有美满的婚姻呢。大凡爱情是相互的,诚挚的,志同道合的,婚姻就必定是美满的。”
江雅琴:“从来就没有十足的美满。两个人永远也不会真正地成为一个人。在特殊情况下,也许有满足的可能,不过这种结合是难得碰到的。可是,索性还是不去冒这个风险好。你也许会铸成大错。知足常乐,亲爱的,让所有的独身者都满足于自己的自由吧。”
“你重复我姨妈的话!”单珠娈叫道,“你说得跟我舅妈不开心的时候说的一样,也跟李彩娥小姐在心情挺别扭、挺忧郁的时候说的一样。这真可怕!”
江雅琴:“不,这不过是实在的情况。孩子呵,你还只经历生命的愉快的早晨时刻,那炎热、令人厌倦的正午,悲伤的黄昏,没有太阳的晚上,都还待于你去经历哩。”
单珠娈低下头去:“也许你说是对的,我没有经历过这些。就象我的母亲和父亲。”
江雅琴:“他们怎么啦?”
单珠娈:“难道我没有同你说过他们分开了吗?”
江雅琴:“我听说过。”
单珠娈:“那么,他们过去过得一定十分悲惨。”
江雅琴:“你看,所有的事实都证明我说的不错。”
单珠娈:“象这样子,那就不应该有结婚这种事了。”
江雅琴:“有倒应该有,亲爱的,如果只是为了证明这种生活不过是一种见习,既不必交纳什么预备金,又用不着赔偿的话。”
单珠娈:“可你自己的婚姻呢,江老师?”
江雅琴吓得缩成一团,打个寒颤。
单珠娈觉得她碰到了经不起哪怕是轻轻一碰的东西。
“我的婚姻是不美满的,”江雅琴说了一句,就沉默下来。
单珠娈:“不过,还不算惨得不堪设想吧?”
“至少,就其结果说来,还不是如此。不,”江雅琴声气轻轻地,“上天甚至在那些装着最富有的腐蚀性的悲哀的瓶子里也掺进了一点儿慈悲的香油。他就能这样化凶为吉。使得由于这种盲目、轻率的举动而前半生痛苦的我们,还能过着幸福的余生。而且,我承认,我是个性格怪僻的人,决不是容易亲近的,不会应酬,在某些方面,行为乖张。我本该终身不恋爱,象我这种脾性的人,是不容易找到对儿,也不大可能同脾气相反的人合得来的。我知道我自己的缺陷。不过,如果我没有那么不幸地做过家庭教师的话,我也许会结婚的,再说—”
单珠娈用眼睛示意她说下去。
江雅琴:“再说,亲爱的,某先生,就是我同他认识的那位先生,也许是个比一般人都更特别的人。我希望,至于有过我这种经历的人越少越好,或者说,遭受过我所遭受过的痛苦的人实在不多。这种痛苦简直使我精神错乱。真是解除无望,补救无方。可是,亲爱的,我不想使你沮丧,我只想劝告你,用事实来证明独身的人千万别急于改变她们的状况,她们也许会变得更糟。”
单珠娈:“谢谢你,亲爱的老师,我很了解你的善意。可是,我不可能犯你所提到的那种错误。我至少目前没有想到结婚,因此,我要用其它一些办法来找到一个位置。”
江雅琴:“亲爱的,你仔细听我说,我要说的话都是仔细考虑过的。老实说,从你第一次提到你想找一个位置以来,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你知道,我现在是以伴当的资格跟谭桢炫小姐住在一起的。如果她结婚了,我就不能再做她的伴当了。我必须告诉你,我有一笔可以独立生活的钱,一半是靠我自己积蓄起来的,另一半是我前几年得到的一笔遗产。我不论什么时候要离开这里,就得自己搞起个家来。叫我单身生活,我是受不了的。我又没有什么亲戚,可以请来一起住。你一定已经看出来,我也已经承认过了,我的脾气和兴趣都很特别。可是对你,亲爱的,我不必说,我很爱你,跟你在一起,比我过去同任何人一起生活都要快活。有你在一起,我应看做是一种十分可贵的特惠—一种无法估量的特惠,一种安慰,一种福祉。那时节,你一定要到我这儿来。单珠娈,你会拒绝我吗?我想你会爱我吧?”
单珠娈:“说实在的,我真爱你。我真愿意同你生活在一起,你可太好了。”
江雅琴:“我所有的一切,我都留给你,我一定会供养你。可是,以后别再说我太好了,你会刺痛我的心,孩子!”
单珠娈:“可是,亲爱的江老师,这样慷慨,我可不配呀。”
江雅琴:“嘘,不许你这样说,有些事情我们实在不忍听下去。啊!可惜开始得迟了一点,不过,我也许可以再活几年。我永远也抹不掉过去的事情。也许未来还有我的一点点地位。”她非常激动,大滴大滴的泪珠在眼睛里晃动,顺着脸颊滚下来。
单珠娈温柔、体贴地抚着她:“我非常爱你。别哭啦。”
江雅琴紧紧将单珠娈抱住,过了一会,心境渐渐平静下来,抹去脸上的泪水,淡淡地:“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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